論 詩 與 詩 人
文丨奧克塔維奧?帕斯
詩是無法解釋的,但并非不可理解。
詩是韻律的語言——并不是語言加上一種韻律(像歌曲)或僅僅是言語的韻律(這種所有語言共有的特性,包括散文)。
韻律是一種差異與相似的關系:此聲音不同于彼聲音,但此聲音相似于彼聲音。
韻律是原始的隱喻,它包容了其余的一切。它說明:承繼是重復,可時間已面目全非。
詩,無論是抒情性的、史詩性的、還是戲劇性的,都是承繼和重復的,有如日歷上的一個日子和一種儀式!笆录币彩且皇自姡☉騽。┖鸵环N儀式(節(jié)目),但它缺少一個根本性的東西:那就是韻律——瞬間的再生。我們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貢戈拉詩作的十一音節(jié),還有維多夫羅的《阿爾塔佐》的奏鳴曲,阿加門農(nóng)犧牲伊菲革涅亞,塞希斯孟多發(fā)現(xiàn)他做夢時睜著雙眼。但“事件”僅發(fā)生一次。
要理解一首詩的涵義,首先是傾聽這首詩。
詞語經(jīng)過我們的耳朵出現(xiàn)在我們面前,傾聽一首詩是用我們的耳朵看這首詩。
在美國,詩人在大庭廣眾前朗誦自己的詩作已成為一種時髦。但這種實踐卻是令人懷疑的,因為真正聽詩的能力已是一門失傳了的藝術(shù)。另外,現(xiàn)代詩人是耍筆桿的,所以他們只是“自己感情的低級演員”。未來的詩將是口頭的。演講機與詩人的聽眾之間的合作,將成為收聽信息并加以綜合的藝術(shù)。這不就是我們今天每次閱讀詩集時所做的嗎?
當我們閱讀或是傾聽一首詩時,我們并沒有嗅到、嘗到、或觸摸到詞語,所有這些感覺都只是內(nèi)心的意象。
為了體驗一首詩,我們必須理解它;而為了理解它,我們必須聽一聽、看一看、想一想——把它變成一種回聲、一片陰影,把它變成無。理解是一種心智的運用。
杜尚說:由于三維的物體投下的是一個平面的陰影,我們能夠想象那未知的四維的物體,它投下的陰影就是我們?蓪ξ页錆M吸引力的是尋找一個沒有任何投影的一維物體。
每一個讀者都是另一個詩人,每一首詩都是另一首詩。
盡管詩始終在變化,但它并沒有發(fā)展。
在我們?nèi)粘5脑捳Z中,一句話是下一句話的鋪墊;它是處于開頭和結(jié)尾間的一環(huán)。可在一首詩中,第一行詩包含著最后一行詩,而最后一行詩又喚起著第一行詩。詩是我們反抗直線的時間——反抗發(fā)展的唯一手段。
作家的道德力量并不在他處理的題材或是闡述的論點中,而是在他對語言的運用中。
在詩中,技巧是道德力量的另一個名字:它不是對于詞語的操縱,而是一種激情,一種苦行。
偽詩人說的是他自己,可又幾乎總是以別人的名義。真詩人當他與自己交談時,他就是在對別人說話。
“開放型”作品與“封閉型”作品之間的差異并不是絕對的。封閉的詩要最終完成需要讀者介入來破譯它;而開放的詩,則至少有一個最低限度的結(jié)構(gòu):一個起點,或就像佛教徒所說的,一個冥思的“支點”。在第一種情況里,讀者開放了這首詩;在第二種情況里,讀者完成了這首詩,封閉了它。
一頁空白的紙或一頁全是標點符號而別無其他的紙,就像是一個沒有鳥的鳥籠。真正開放型的作品是閉上門的:讀者,把門打開,讓鳥——詩出來。
啟開一首詩,尋找這卻發(fā)現(xiàn)那——永遠不會是我們原先曾期待的。
詩,無論是開放型的,還是封閉型的,都要寫詩的詩人死去,讀詩的詩人誕生。
詩是一場與涵義相對的永恒之戰(zhàn)。這方面有兩種極端:或者詩包含所有的涵義,它是所有涵義的涵義;或者詩拒絕有任何涵義的語言,F(xiàn)代馬拉梅是嘗試寫第一類詩的代表,而達達主義則是第二類詩的代表。一種超出語言的語言或是運用語言工具去摧毀語言。
達達主義失敗的原因在于它相信:語言的廢棄將是詩人的勝利。超現(xiàn)實主義宣告了語言凌駕于詩人之上的最高原則。年輕詩人有責任去取消創(chuàng)造者與讀者的界線,從而發(fā)現(xiàn)說話者與聽眾的交匯點。這一點就是語言的靈魂。
完成尼采的作品,盡可能地否定一切。在這條路地終點,等待我們的是游戲:節(jié)日,作品的盡善盡美,它瞬間的顯現(xiàn)和消亡。
盡可能地否定一切,冥思等待著我們:語言失去具象,歸于透明。
佛教給予我們的是關系的終結(jié),辨證的摒棄——這種靜默不是語言的消亡,而是語言的簡化。
詩必須刺激讀者;逼著他去傾聽——傾聽他自己。
詩的活動源于因詞語低效產(chǎn)生的絕望,歸于對沉默的無限威力的認可。
一個人唯有感受了摧毀語言或創(chuàng)造另一種語言的誘惑,體驗了無涵義的魅力,體驗了無法表達的涵義的同樣可怕的魅力之后,他方成為一個詩人。
在喊叫與沉默之間,在所有涵義的涵義與涵義的空寂之間,詩出現(xiàn)了。這細細的詞語之流述說的是什么呢?它說:它要說的一切,都非沉默與喊叫已說的。而一旦把這說出,騷動與沉默就終止了。這是一個脆弱的勝利,它永遠受到威脅,這威脅來自空洞的詞語,來自表達“無”的沉默。
相信一首詩的不朽就是相信語言的不朽。可我們必須屈從于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:語言有生有死;任何涵義都會有一天不再具有涵義。但這終止本身不就是涵義的涵義嗎?我們必須屈從于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……
神諭的勝利:詩就像德國油畫中那些象征死亡的勝利的裸體女性。肉體墮落而樹起的壯麗的活紀念碑。
詩與數(shù)學是語言的兩極。超出了這兩極那就是無——非語言可表述的王國;在它們之間的是廣闊但卻有極限的言語王國。
詩人傾心與沉默,卻又只能求助于話語。
神諭植根在先于話語的沉默——一種語言的預感。神諭后的沉默則基于一種語言——那是一種密碼式的沉默。詩是這兩種沉默之間的軌跡——存在于表達的欲望和融合了欲望及話語的沉默之間。
(本文選自帕斯《帕斯選集》/作家出版社/2006-7 趙振江 譯)